又山玩瓷-新华网河北频道-新华网
2023-01-31 08:30:5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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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山玩瓷

2024-08-13 15:58:43来源:闻章工作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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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年前就知道林伟,我知道林伟时,林伟不知道我。及到他知道我,他已经成为又山。又山不是林伟,但林伟是又山。此间意思,容后面细说。

此次见又山,乃因画瓷。画瓷谁不会?连我都画过。记得我画瓷时,旁边有人想练手,却说:“连个废胎片都找不到。”我说:“别着急,我还没开始,等我开始后,即刻就有了。”但这批瓷,却极非凡。稀,且奇,且妙。得来也不易,若非真心所感,纵然踏破十双铁鞋也觅不得。此瓷胎质,具备古人所谓好瓷标准:“白如玉,明如镜,薄如纸,声如磬”。托在手上,轻而不浮,略感压手,触之,有肌肤之亲。看到眼里,典雅、温润且庄重,有距离感,却又能与人会心。明光照之,绝无瑕翳,器壁均匀,白而透青,好生可爱!感觉它能呼吸,生命气息盈盈。

这批滑石子老瓷胎,于今已逾半个世纪。又山所画,乃是这样一批无与伦比的瓷。又山遇到了,就因为他是又山。若是林伟,遇到又如何?

开始说林伟。

林伟出身书香门第,自小便弄笔墨,很年轻便以书法成名,尤其草书,已归龙蛇之属。我即那时知道林伟。十年前办书画个展《古质今颜》,名噪一时。此后归寂,涟漪亦没一个。归寂盖因能寂,能寂有两种,一,汩没;二,沉潜。汩没乃有头无尾,所谓“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”也已。而沉潜之境则是,如蛹化蝶,回心向内,耸身向上,反躬自问,借此脱俗澡垢,浣洗精神。如陆游诗:“人生如春蚕,作茧自缠裹。一朝眉羽成,钻破亦在我。”这林伟没待十年,到七八年时,即“钻破亦在我”了。

林伟37岁开始画画,以临宋元画作入门功课,下大功夫,却不下死功夫,死功夫能使人手僵。摹画要旨,不在于能画,而在于能化。结构也好,技法也好,能画依然是他人的,能化才是自己的。他是边画边化,取大势,慕精神,师其心而赏其迹,但决不沉溺其迹。一步步自成节奏,终于由书家变成了书画家。“古质”也有了,“今颜”也在了,画展也成功了,多年之梦想,也无非这个。已经很好了,但有时“很好”却很可怕,人都贪好,一贪好,即不知另有世界。即我老师棒喝我的,只认眼前横向浮面世界,不知高端与深奥均在纵向处。林伟却能自觉,知道好亦能知道更好,之所以归寂,是因为清晰。归寂即归零,原来所有一切统统不作数了,不是不作数,而是搬过来垫到脚下,于寂寞中他开始默默攀向“又山”。所以我说林伟能化,能化,不只能化他,关键还能化自己,能化自己才是真能化。

又山回忆,一日晚间端看壁上书法,看着看着,笔划墨迹恍然隐去,纸上无非黑白块面分割,生机感意象感全在这。于是,他开始在书法作品上涂抹色彩,浸洇,分割,浑化,跳跃,无所不用其极,意象生成,非书非画,亦书亦画,书画之上幡然成形而上之另类佳构,那真是“铁如意,指挥倜傥,一座皆惊呢;金叵罗,颠倒淋漓噫,千杯未醉嗬”!他激奋不已,蛹壳已裂,蝶眉已显,固垒已塌,心智已现,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,由脚而眼了,由横而纵了。自此,再画画时,迥然大变,原来画画,画是画,我是我,如今画画,画是我,我是画。原来画画,知道会有多好,现在画画,不知道会有多好。原来的那个好,是已经的好,是古人的好,不是自己的好。自己的好,没有好不好,只有活不活,如董其昌言:“画之道,所谓宇宙在乎手者,眼前无非生机。”原来是怎么对怎么画,现在是怎么画怎么对,这个对才是自己的。

恰在此时,遇到这批瓷。藏主恳请,又山移身。又山画瓷并不很多,原来所画之瓷,亦非此瓷。一见此瓷,又山静穆良久,与藏主若非多年故交,哪里会有如此“艳遇”,恰如“归来手把梅花嗅”了。他开始画了,一开始略有拘谨,但须臾间便释然,无非瓷而已,管它什么官窑民窑,纵三坟五典又如何?但又不是忘乎所以,他是在无分别中有分别,在有分别中消弭分别,由谨而恭,由真而率,而活,由活而融入,敛气归神与瓷浑化。釉上彩,不吃颜色,索性就任它流淌,不是有窑变么,不待窑变我先变了。只剩下了空间与釉彩,分割空间乃又山长项,哎,你千番变化万般狡黠恰恰入我彀中。

这天,我去看又山画瓷。瓷难遇,看画瓷更难遇,看又山画瓷尤其难遇。登堂,堂号“元育”,四壁书画。书乃伊秉绶,画即又山之作,一室肃然。又山正在案前举笔向瓷,主人也在,彼此点头示意,悄声说了几句,即不再言,“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”那样。又山先生正准备画一“观音瓶”,刚开始,正凝神于器,刹那间突然落笔,毋庸商量那种,一笔,又一笔,似乎想也不想,凭空生出来。是的,是生出来,我只知道好文章是生出来的,原来好画也是。生出来与经营出来的分别,一是用心,一是不用心。此不用心恰是真用心,所谓“恰恰用心时,恰恰无心用”也。用心是识,不用心是智,转识成智,此间奥秘,知之者寡。几笔下来,很好看,很有效果。子曰:“绘事后素”,这个素恰是因为有了这几笔绚才更见质地。非常非常好了,我差点喊他住笔了,但他却仍捉笔在手,意注于瓶,随着眉头放松,忽然葱茏开来,流淌开来。或浓或淡,或密或疏,或收或放,无不随意,又无不在意。我以为很好了,这是我。在他那里,还有个更好,不怕坏,因为是生出来,所以不会坏。果然坏了,恰是出奇,出奇已经是好,是规矩之外的好,是经验之外的好,是比好还好的好。

随着瓶上的釉彩流淌,我感觉作者又山整个人都化开来,化开来,有那么一霎,竟是连我也跟着化开。那是纯净到极致,专注到极致,至诚到极致。联想到又山当年临摹宋元画作,是不是亦如此境?

这只画好了,又拿起一只,连水都没顾上喝。他之状态,如山上起白云那样,随意而安适,他不是在劳作,而是在享受。这时再看画好了的那些,已经放进橱里,它们依然在缓缓生长,还在变,但大意思已经定下来,它们已经从生命体化成另一种生命体,从一个维次进入另一个维次,这便是艺术创作的魅力所在。

这几十件瓷,因为稀有,所以庄重,此系列画瓷之作亦有名状,曰:“垂象”。源自《易》之《系辞传》:“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。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”识此瓷,观此作,命名为“垂象”,不仅宜,且宜之又宜也。

现在只剩下我这篇小文尚未安名,《系辞传》中有言:“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,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。”到又山这儿,把“玩其辞”变为“玩其瓷”不也正好?遂名之:“又山玩瓷。”(靳文章 闻章工作室供稿)

[作者: 靳文章  责任编辑: 王晓娟 ]